一本名為《離線》的“雜志書”(Mook),它把創(chuàng)刊號的專題留給了“電子游戲”。或許在編輯看來,游戲是一個更大眾化、走群眾路線的科技產物,書寫它,除了為那些“愛好思考的計算機使用者”提供一種深度的、豐富的閱讀可能性外,也有益于去探討科技如何影響文化、商業(yè)和生活的話題。
在創(chuàng)辦之初,《離線》就以效仿、致敬美國《連線》雜志為依歸,后者誕生于1993年,側重報道互聯(lián)網科技最新資訊和前沿思想,并一度是數(shù)字化時代的預言家與鼓吹手。當然20多年后,人們對于科技有了較為審慎、理性的認識,而非盲目的狂熱膜拜,所以以一種既不“連線”,也不“在線”,而是用“離線”的姿態(tài)去體會技術之美。編輯說這是“作為一種狀態(tài)的轉換,暫時擺脫繁復與干擾”,而它更像是威廉·鮑爾斯在《哈姆雷特的黑莓》一書中所揭示的,要走出擁擠的數(shù)字房間,方法無他——“始終在線”不如“暫時斷線”,自覺地斷一下網,好好地來一場心靈滌蕩。
因為離線,帶來距離感,也提供新視角。正如我們在《離線》一書中看到的,對于電子游戲,有人可以從文化學的角度去“尋找游戲精神”,也有人從美學的立場總結“游戲的失敗美學”,還有的人從歷史的時空梳理“電子游戲編年史”。不同的作者在寫這一組文章時,其實預設了至少兩種“先見”(共識):游戲是人類的本性,游戲并不必然喪志。那么,當游戲面對哲學家的審視,它又會被詮釋出怎樣的哲理和智慧感悟——答案在詹姆斯·卡斯的《有限與無限的游戲:一個哲學家眼中的競技世界》一書。
卡斯在書里提出了一種新論斷,世上游戲分兩種,“有限”和“無限”。有限的游戲,其目的在于贏得勝利。無限的游戲,卻旨在讓游戲永遠進行下去;有限的游戲在邊界內玩,無限的游戲玩的就是邊界;有限的游戲具有一個確定的開始和結束,擁有特定的贏家,規(guī)則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證游戲會結束。無限的游戲既沒有確定的開始和結束,也沒有贏家,它的目的在于將更多的人帶入到游戲本身中來,從而延續(xù)游戲……類似二元、對立、辯證的語言充斥全篇,這既是一個哲學觀,也是一種方法論。按照卡斯的思想體系(哲學王國),《有限與無限的游戲》書籍本身是有限游戲,而閱讀思考是無限游戲;寫作該書的書評是有限游戲,受書本觀點的啟發(fā)看待世界是無限游戲……依此類推,可以演繹出無窮盡的論題。在這個意義上,它們好比老子的“道”、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尼采的“超人意志”、康德的“自在之物”、休謨的“應然與實然”、海德格爾的“此在與彼在”等,是用來描述對世界認知的邏輯起點和話語體系。
從寫作體例上講,整本書篇幅不長,以101個短章連綴而成,它讓人聯(lián)想到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但與維特根斯坦字眼考究、用語晦澀難懂的學院派不同,卡斯的寫法相對平實,他的文字本身有如基督教的福音書那樣言簡意賅,又能直擊人心。這或許跟卡斯的學術背景有關。詹姆斯·卡斯,曾是紐約大學宗教歷史系教授,1996年退休后,目前居住在紐約和馬薩諸塞州。他本人是一個無神論者,并且把自己的信仰形容為“著迷于不可知的作為人類的存在”。所以他的志趣在于,探尋人類世界與公共事務存在的“真理”,而不拘泥于固定的概念術語(若自我限制、封閉則是“有限的游戲”,理論解釋應該是開放的“無限的游戲”),而且“好的哲學”應當是“老嫗能解”能指導人生實踐的哲學。
在卡斯的眾多著述中,《有限與無限的游戲》是他影響力最大和最代表理論水平的一部著作,也是他首部在國內被翻譯出版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寫于1987年,距離現(xiàn)在已經有近三十年的時間。在當時,萬維網還沒有出現(xiàn),網絡游戲還無從談起,但電子游戲業(yè)已存在,像《吃豆人》(1980年)、《俄羅斯方塊》(1984年)、《超級馬里奧兄弟》(1985年)已先后流行過,《魂斗羅》(1987年)則剛剛問市。
縱觀全書,你會發(fā)現(xiàn),卡斯表面說的是“游戲”(不管是“有限”還是“無限”),但指涉的又不單純是“游戲”。前者是一種主動介入、積極參與、帶有嬉戲樂觀精神的方式,而后者僅就游戲本身,它可以是之前人類文明史上傳統(tǒng)的游戲,也可以是當時廣泛興起的電子游戲,還可以是未來卡斯未必能預見得到的網絡游戲(包括手游、網頁游戲等),經典的有《第二人生》、《魔獸爭霸》、《憤怒的小鳥》等。
通過以“兩種游戲”為線索,卡斯差不多將世界、時間、社會、文化、權力、語言、性、疾病、死亡、戰(zhàn)爭、自然、機器、宗教、神話這些我們在世上所遭遇的重要主題,都逐一思考了一遍。借此,卡斯想要傳遞給世人的一個觀點是:我們迫切需要一個“游戲觀”的轉換,即從有限的游戲轉向無限的游戲。有限游戲是畫地為牢的游戲,旨在以一位參與者的勝利終結比賽。人類社會往往很容易停滯在結束了的有限游戲中,或者被囚禁在有限的游戲中而不自知。像戰(zhàn)爭、專制、環(huán)境污染、對他者的不寬容、對疾病和死亡的極大恐懼等等,都是有限游戲的負面產物。簡單講,有限游戲就是一種“零和博弈”。
作為相對立存在的概念“無限游戲”,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使自身永遠保持下去,過程中,只有參與者、奉獻者,而不會有任何使他者失敗、淘汰出局的獲勝者。“如果有限游戲的規(guī)則是參與者認同誰能贏的合同條款,那么無限游戲的規(guī)則就是參與者認同繼續(xù)進行游戲的合同條款。”“有限游戲的矛盾在于,參與者渴望為了自己終結游戲。無限游戲的悖論則是,參與者渴望他人繼續(xù)。矛盾正是只有他人繼續(xù)游戲他們才能繼續(xù)。”無限游戲者不追求所謂永生,他們以必死之軀參加游戲,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死亡何時降臨,但我們總能說‘他們死在合適的時候’(尼采)”。“無限游戲的過程中可以出現(xiàn)有限游戲,但無限游戲無法在有限游戲中進行。有限游戲無論輸贏,在無限游戲參與者眼中都只是游戲過程中的瞬間。”不難理解,無限游戲中的游戲者樂意于成為一名歡愉的過客,享受于參與的過程,而不計較結果的得失,并堅定用自己的有限生命旅程投入無限的游戲中去。正如卡斯所寫道的那樣:“無限游戲的參與者在所有故事中都不是嚴肅的演員,而是愉悅的詩人。這一故事永遠在繼續(xù),沒有盡頭。”
卡斯創(chuàng)設了兩種游戲的概念目的是讓人打破“邊界”,拓展“視界”(horizon)。前者可以由外部界定,是一種既有框架,但后者一定是由內部(自我)設定,可以是無限延伸。正如“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就在卡斯的語境中,踐行這句話必定是“無限游戲”模式的開啟。不妨換個角度講,有限與無限之間,往往在乎個人的修為。于是,當卡斯寫下一句“世界上有且只有一種無限游戲”,全書戛然而止。我們可以下結論說,“有限的游戲”結束了!至于“無限的游戲”進行與否,就看諸位的悟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