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行業(yè)向世人兜售著這樣的金融意識形態(tài):大型金融機構和自由流動的資本市場是美國維持當今世界地位的關鍵。被催眠者不光是美國的政策決定者,也包括一般的美國民眾。
●
美國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國家,擁有著用本國貨幣支付外債的不合理特權,可以開動機器大印鈔票。有著這個保護傘,雖然搖搖晃晃,但是它一直沒有勇氣去做正確的事情,在美國,限制金融權力過度膨脹的法律工具是非常有限的。所以,金融行業(yè)期待著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
●
美國人首先得解決自己的問題,只有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才不至于傷害其他經濟體的利益。
從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首席經濟學家卸任后,西蒙·約翰遜(Simon
Johnson)和他的很多前任一樣,選擇了教書這份更有前途的事業(yè),他回到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繼續(xù)自己經濟學教授的工作。
雖然在美國居住多年,但西蒙·約翰遜仍然難改其歐洲人的特色。他笑的非常少,即使笑,嘴角也只是微微上揚。在IMF的經歷有力地推動了西蒙·約翰遜反金融寡頭的思維觀。2009年5月,他在《大西洋月刊》發(fā)表文章《無聲的政變》,揭示了本輪全球金融危機的一個“令人不愉快的事實”:金融危機的實質是金融寡頭專政。他寫到:“金融產業(yè)已經有效捕獲了美國政府,新興市場的這種事態(tài)更加典型,這也是很多新興市場危機的核心所在?我們現(xiàn)在所面對的危局可能比大蕭條更嚴重,因為這個世界現(xiàn)在如此盤根錯節(jié),因為銀行部門現(xiàn)在如此之大。我們面臨的是幾乎所有國家同時陷入經濟低迷,個人和公司的信心不斷削弱,政府財政出現(xiàn)了大問題。”
在西蒙·約翰遜出版的《13位銀行家》中,他更直言必須拆分美國的大型銀行,以防止引發(fā)另一輪的經濟危機。在他的名單中,花旗集團、摩根大通、摩根士丹利、高盛集團這些美國大型銀行的規(guī)模都應該被削減。西蒙·約翰遜強調:“如果我們的領袖認識到后果嚴重,我們還有希望看到政府對銀行體系采取大動作,看到政府與舊精英的割裂。我們希望能早點看到這一天。”
問:在新書《13個銀行家》中,您剖析了華爾街對政治的滲透,讓政府為華爾街的錯誤買單。這也算驗證了您2009年提出來的“無聲的政變”理論。您是怎樣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并得出這樣的理論?
西蒙·約翰遜:此前擔任IMF首席經濟學家期間,我能夠見到來自歐洲、美洲等許多國家的經濟決策者。與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我得到了許多敏感的、秘密的信息。
每個國家的經濟危機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都有不同,比如1994年烏克蘭遭遇的是惡性通貨膨脹,1997年印度尼西亞遭遇的是貨幣貶值,韓國則是外資銀行拒絕更多的信貸,1998年夏天俄羅斯遭遇的是短期債務清償危機,但在IMF的職員看來,這些危機本質上并沒有多大差別。這些國家都應該實施一些重大的變革,都應該在危機之后強化自力更生的本領,學會制定約束力強的預算和貨幣供給政策。雖然要花點時間,但總會有解決的辦法。
IMF最關注的卻是哪些足以危害國家的政治,這才是經濟復蘇的最大障礙。在這些國家,企業(yè)和政府通常彼此結盟,形成固若金湯的寡頭政治,類似于追求高利潤的公司。在國家成長時,大企業(yè)家的野心也在膨脹,作為經濟帝國的操控者,他們顯然做了一些有利于經濟的決策,當然,他們也會開始做更大風險的賭博,因為他們能夠把可能出現(xiàn)的風險甩給政府。
所以,IMF的職員通常會仔細觀察各個國家的財政部長,看他們是否嚴肅認真,看這個國家的政府是否準備好對他們的寡頭盟友嚴酷起來。如果他們還沒有準備好,IMF會等他們下定決心;如果已經做好準備,IMF就樂于給他們一些有益的建議,幫助他們從那些貪婪的寡頭手中奪取銀行體系的控制權。根據(jù)多年的經驗,我們知道,只要打擊制造危機的寡頭權貴,國家就能夠成功的穩(wěn)定經濟、促進增長。
問:那在美國呢?金融寡頭對政府的操控有哪些具體的體現(xiàn)?
西蒙·約翰遜:美國是獨一無二的國家,正如它擁有世界上非常發(fā)達的經濟、軍事和技術力量一樣,它也擁有非常發(fā)達的金融寡頭專政。
在這次金融危機中,我們能夠看出美國政府對金融機構的寵愛有加。每當一個較大的金融機構處于危機之時,財政部和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就在周末安排一筆援助,然后在周一宣布問題已經解決了。比如2008年貝爾斯登遭遇破產危機時,紐約聯(lián)邦儲備銀行首先是以摩根大通為中介借錢給貝爾斯登(身為投行的貝爾斯登不能接受來自政府的直接貸款)。此舉失敗后,紐約聯(lián)邦儲備銀行便開始讓摩根大通買貝爾斯登。按照其最終收購價格,雖說是買,但實際上更像是白拿。這里面也體現(xiàn)了“無聲的政變”。摩根大通的CEO杰米·戴蒙正是紐約聯(lián)邦儲備銀行董事會的董事之一,他與財政部一起參與了這場交易。此后的美國銀行收購美林,AIG獲得第一筆援助,摩根大通收購華盛頓互惠銀行,這些都是政府經手操辦的。后來,花旗銀行、美國銀行和AIG等金融機構獲得了多次政府援助資金。
隨著危機加深,政府表現(xiàn)得越來越有創(chuàng)造力,它們找到了許多補貼銀行的復雜辦法,這是普通公眾的智慧所無法企及的。
相對而言,AIG所獲得的第一筆援助的附加條款是有利于納稅人的,而此后的三筆援款的附加條款則對AIG十分友好。在花旗銀行所獲得的第二筆援助和美國銀行所獲得的援助上,政府將資產擔保弄得非常復雜,給了銀行低于市場的保險利率。或許,這里面的部分交易的確是應對危機的合理反應,但財政部和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并沒有公開闡明他們的原則,他們只是做出一項交易,然后宣稱這是當前情況下最佳應對措施。
在整個危機期間,政府關注的不是打破金融機構的利益,不是質疑把我們帶入危機的金融制度。從來沒有這么多納稅人的錢被投入在解決金融機構所創(chuàng)造的麻煩上。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此前的所有歲月中,這些金融機構都強調它們有良好的自我管理能力,并要求更小的政府的監(jiān)管。
問:金融機構是如何取得如此顯赫的地位和巨大影響力的呢?
西蒙·約翰遜:在原始的政治體系中,權力是通過軍事政變類的暴力形式轉移;在不完善的政治體系中,權力是通過賄賂、回扣或海外賬戶等金錢形式轉移;不同的是,美國金融業(yè)則是通過積累文化資本、獲得信任體系來獲得政治權力。過去的10年內,銀行和證券行業(yè)已經成為了頂級的選舉捐助人,但身處影響力巔峰的金融行業(yè)并不需要像煙草公司或者軍事承包商那樣獲得恩惠,因為,他們已經使得美國政府當局甚至美國民眾相信,大型金融機構和自由流動的資本市場是美國維持當今世界地位的關鍵。
華爾街和華盛頓之間存在著一道旋轉門,在這頭,這人還是華爾街的投行高管,但轉個圈,則成了華盛頓的政府高官。我在IMF工作期間,也發(fā)現(xiàn)了金融精英很容易接近美國高層官員,這兩種職業(yè)軌跡互相交織。克林頓時期的財政部長羅伯特·魯賓現(xiàn)在是花旗集團董事會主席,1990年代高盛CEO亨利·鮑爾森是小布什政府的財政部長,鮑爾森的前任約翰·斯諾,離任后成為賽博拉斯資本管理公司主席,老布什的副總統(tǒng)丹·奎爾也是這家大型私人證券公司的經營者。另外,阿蘭·格林斯潘已成為國際債券市場最大玩家太平洋投資管理公司的顧問。在過去的幾屆政府中,這些多層次的聯(lián)系強化了華爾街和華盛頓的關系。金融行業(yè)向世人兜售著這樣的金融意識形態(tài):大型金融機構和自由流動的資本市場是美國維持當今世界地位的關鍵。被催眠者不光是美國的政策決策者,也包括一般的美國民眾。
隨著大量富人在金融行業(yè)日進斗金時,金融拜物教也向文化深度滲透。過去金融和經濟學教授的目標是諾貝爾獎,而如今則是金融機構的合伙人。自從1994年諾貝爾獎得主邁倫·斯科爾斯和羅伯特·默頓擔任長期資本管理公司的董事后,這家對沖基金公司便聞名于世。許多學者也在走這條路,這給日益膨脹的金融世界蓋上了正當學術的印記和咄咄逼人的學術精品氣勢。
在我看來,這次金融危機的問題根源還是在政府和政策決定者身上。高盛等金融機構并不是壞的組織,它們擁有很多非常優(yōu)秀的銀行家,問題是出現(xiàn)在政府本身和監(jiān)管方面,以及金融界對它的合法滲透。
問: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起訴高盛這件事,您覺得這會給美國的金融體制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嗎?
西蒙·約翰遜:這是個非常復雜的事情,但我們至少能夠知道,在美國,限制金融權力過度膨脹的法律工具是非常有限的。所以,金融行業(yè)期待著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
不可否認,美國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國家,擁有著用本國貨幣支付外債的不合理特權,可以開動機器大印鈔票。有著這個保護傘,雖然搖搖晃晃,但是它一直沒有勇氣去做正確的事情,去接管和清理主要銀行。目前,連同美國銀行、摩根大通、花旗集團、富國銀行、高盛和摩根士丹利在內的六大巨型銀行,控制了美國GDP的六成以上,而這些金融機構現(xiàn)在變得“太大而不能破產”,再次用自己的極度冒險的與毒害性的“商業(yè)常規(guī)”做法繼續(xù)劫持著全球經濟。
政府需要對金融機構約定一定的規(guī)模上限,美國政府可以通過制定法律并實施改革,一些可以承受高風險的金融集團規(guī)模應該更小,相反,比較穩(wěn)健經營的機構規(guī)模可以大一些。為了經濟的健康和平衡,需要讓巨型銀行變得“小到可以破產”。只要金融機構變小,占用資源夠小,就不會對金融體系產生風險。比如高盛的規(guī)模可以縮小到現(xiàn)在的1/5。如果不縮小銀行規(guī)模,其他措施就不能更好地發(fā)揮效力。因此,縮小銀行規(guī)模是必經的一個過程。此后,政府可以通過提高準備金利率、加大銀行和金融衍生品的監(jiān)管力度來保證金融穩(wěn)定。
問:中國是否存在這種現(xiàn)象?你怎么看待中國政府應對金融危機的措施?
西蒙·約翰遜:我不是研究中國經濟的專家,我對亞洲國家的了解也限于1990年代亞洲金融危機時韓國、印尼和泰國的情況。比較而言,中國是算做得比較好的,因為在1998年和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中國應對的都很得當。這次金融危機給中國最大的負面影響是出口下滑速度快,破壞程度大,但中國政府此后的措施確保了經濟穩(wěn)定。但對于各大經濟體是否潛伏著金融危機的后遺癥,我們得小心對待,這也取決于我們金融改革的徹底性。
問:學術界有種說法,每次金融危機后,美國的力量總能得到強化。你認同這個觀點嗎?為什么?
西蒙·約翰遜:我不同意這個觀點。因為隨著中國、印度、俄羅斯和巴西等金磚四國的崛起,美國操控全球經濟的能力已經被弱化了,這種全球力量的制衡是一件好事情。在前幾次金融危機中,因為新興市場遭遇重大的破壞,因此就凸現(xiàn)了美國危機后力量的強大性。但這次金融危機對歐洲的破壞最大,美國受的傷也不小,尤其是其名聲遭到了摧毀。美國人首先得解決自己的問題,只有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才不至于傷害其他經濟體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