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從技校來“實習”的學生,他們多數(shù)是未成年工。其工作強度、加班時間等,與社會招聘的工人無異。惟一的區(qū)別是:他們要從自己的工資中,拿出或多或少的一筆錢給學校,名曰“實習管理費”。這樣的“學生工”,在深圳富士康的部分生產(chǎn)線,約占30%,在重慶富士康,甚至更高。
“學生工”所做的工作,常常是一個初中生在培訓幾小時后就可勝任的簡單勞動。“這些職業(yè)教育學校已經(jīng)成為了給工廠提供年輕、廉價、馴服的勞動力的中介公司。”學者潘毅說,“國家每年對中等職業(yè)教育投入那么多錢,但學校提供給社會的,卻是這類沒有任何真正技能的工人。”
如果知識能改變命運,那么,黃夏讀技校之后,改變的是什么呢?
有兩個初中畢業(yè)生。甲畢業(yè)后直接到富士康打工;乙則讀了技校(或者職業(yè)高中),每年交四千多元的學費學習酒店管理的中等專業(yè)技能,一年后,學校組織實習,兩個16歲的少年在同一條生產(chǎn)線上相遇了。他們加同樣的班,拿同樣的工資。
黃夏便是這個“乙”。他幾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2011年夏天從技校畢業(yè)以后的每一步:進入一家工廠,從事著和專業(yè)無關的工作,拿著一份和自己“學歷”無關的薪水。讀或者不讀技校,于他,區(qū)別僅在于花沒花這一萬多塊錢的學費。
黃夏被稱作“學生工”。“學生工”是這樣一批少年:自覺讀大學無望,又不甘接受“農民工”的命運,于是進入技校或者職業(yè)高中學習,企圖習得一技傍身,但就在一年后,便幾乎毫無例外地陷入迷惘。
他們的迷惘在于:現(xiàn)代科技下的生產(chǎn)線,已經(jīng)盡可能地簡化了工人所需的生產(chǎn)技能。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每一個初中畢業(yè)生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培訓都可以勝任。于是,讀技校或者職業(yè)高中,幾乎變成了一次“奢華旅行”。
南方周末記者調查了解,目前,黃夏這樣一批年齡在16到18歲之間的學生工,已經(jīng)是很多企業(yè)的主要勞動力。去年,由兩岸三地多所高校實施的關于富士康的一項調查報告稱,根據(jù)問卷抽樣,深圳富士康很多生產(chǎn)線上的學生工比例大約占了30%。今年,北京大學富士康調研小組對重慶、成都的富士康學生工也進行了調查,認為學生工比例遠超深圳。
“學校成了中介公司”
黃夏,1994年出生于重慶江津區(qū)白馬鎮(zhèn)。父親是建筑工人,常年流動在重慶的建筑工地,只是在農忙的時候才回家。媽媽身體不好,在家休養(yǎng),張羅三畝多山地,田間的一些重活經(jīng)常由黃夏來做。
2009年,黃夏讀初三下學期的時候,重慶江南職業(yè)學校來學校招生。他覺得自己成績不好,考不上高中,于是在中考前一個月進入職校。黃夏的專業(yè)是信息技術,后來學校并入重慶工商職業(yè)學校,他也從信息專業(yè)轉到電子專業(yè)。
學校合并對他們影響不大,唯一的變化就是換了校長,而且是一學期換一個,他覺得經(jīng)常換校長的原因是之前的幾任校長在學校管理上不嚴格,每天都有學生翻墻出去玩。
在職校讀書,每年要交4000塊錢的學費,這筆錢對家里來說還不算太大的負擔,爸爸的收入能夠支持他讀到畢業(yè)。剛入學的時候班里有七十多人,一年多之后,就只剩下二十多人了,他說那些中途退學的人可能覺得在學校太枯燥了,學不到東西。而且老師管理也很隨便,他的班主任也換了好幾個,上一任的班主任每天忙著復習公務員考試,根本不管他們,后來考上了公務員就離開了學校。
來自貴州一所技校的16歲的劉欣,則聲稱自己當初是被“騙”進學校的。高年級的老鄉(xiāng)暑假回鄉(xiāng),給她描繪了學校良好的教育氛圍和就業(yè)出路。但到學校之后,她才知道,教育氛圍、就業(yè)前景,“都是吹的”。高年級的老鄉(xiāng)之所以勸她去,是因為學校規(guī)定,誰招一個學生,學校“獎勵”500塊錢。
這是盛行內地的“潛規(guī)則”。近年來,初三班主任“倒賣”學生到技校或中等職業(yè)學校,賺取回扣的新聞經(jīng)常見于報端。
中國的近代職業(yè)教育,始于民國。先驅黃炎培先生認為職業(yè)教育的目的在于為個人謀生和服務社會作準備,為世界及國家增進生產(chǎn)能力作準備。近幾年來國家加大職業(yè)教育投入,重視職業(yè)教育價值,溫家寶總理曾指出,大力發(fā)展職業(yè)教育,是推進我國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迫切需要,是促進社會就業(yè)和解決“三農”問題的重要途徑,也是完善現(xiàn)代國民教育體系的必然要求。“現(xiàn)在實際上這些職業(yè)教育學校已經(jīng)成為了給工廠提供年輕、廉價、馴服的勞動力的中介公司。”長期關注中國農民工問題、調查“學生工”現(xiàn)象已經(jīng)兩年的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香港理工大學與北京大學合辦)副主任、教授潘毅說。
2011年3月新學期開始時,學校通知說要出去實習,期限為6個月,可以自由選擇實習單位,但他們對實習單位的情況不了解,班委拿了一張富士康的宣傳單問有沒有人要去,他們不清楚富士康是做什么的,班委就把全班的人都登記為到富士康實習,結果學校向每個人收了150元的安置費,用大巴把他們送到了位于重慶西永微電園的富士康廠區(qū),在參加完一個星期的軍訓后他們就上流水線工作。
另一些學生,幾乎已經(jīng)成了“職業(yè)實習生”。
小惠今年才18,是貴州大方縣匯靈職業(yè)中學的學生。她學的是酒店管理。去年學校便組織他們去江蘇常州一家電子廠打工“實習”。4個月后,每個人才給了2000塊錢,最后他們三十幾個人走得就只剩下十幾個了。“在常州的工作,學校里說是教學實習,其實去的學生中有學計算機的、學旅游的、學酒店管理的,根本談不上什么教學,不過就是在生產(chǎn)線上擰螺絲釘罷了。”小惠說。
今年上半年,小惠他們去學校報到,本以為開始上課了,誰料到又被拉來了富士康,說是實習半年,半年后回學校參加畢業(yè)考試,畢業(yè)后愿意的話還可以繼續(xù)留在富士康。在富士康軍訓了幾天,現(xiàn)在說要送小惠他們去昆山。
“職業(yè)實習生”
來富士康,是黃夏的第一次正式實習,之前他只是在暑假的時候,跟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兩個月的活。
他們學校離富士康廠區(qū)有半天的車程,學校老師把他們送過來之后就回去了,沒有駐廠,他來這邊上班一個多月沒找過老師。
黃夏跟他的同學被打亂分配到各個部門,他去了組裝生產(chǎn)線,他們那條線上有三四十人,全都是學生。有幾個人跟他是一個學校的,在校時并不認識,在生產(chǎn)線上卻成了好朋友。他的工作是打螺絲,每天拿著螺絲槍,一塊板要打四顆,標準的作業(yè)時間是12秒,剛開始的時候,沒有做熟練,動作慢,他們那條線的產(chǎn)量不高,經(jīng)常被線長、組長罵,他們就當耳旁風,不理睬,后來熟練了就越做越快。“每天都這樣的話,覺得很枯燥,學不到什么東西,而且好幾斤重的螺絲槍拿在手上12小時,手臂很累,晚上睡覺都會酸痛。”黃夏說。
3月8日進廠,這個月份工作了20天左右,拿到1300塊錢,全都寄回家給媽媽,自己靠學校發(fā)的補助生活。也就在一個月后,黃夏開始琢磨自己當初讀技校的選擇:“我所從事的工種,和富士康通過社會招聘進來的工人一模一樣,收入也一模一樣。”
一些同學在廠里上了十幾天班,覺得實習無聊、辛苦,就跑回家了。像這種私自跑掉的,學校也不怎么管,只要畢業(yè)的時候回學校拿畢業(yè)證就可以了。如果想換其他的實習崗位,學校也會幫安排,不過可能是跟下一屆的學生一起再赴富士康。
王秀是重慶彭水人,1993年出生,2009年進入重慶工業(yè)管理職業(yè)學校學習電子專業(yè),每年學費5000。按學校的教程,學期三年,第一年是上公共課(好多課文還是初中學過的),第二年是上專業(yè)課,學電工和電子技術等,第三年是實習。
但她是二年級下半學期,也就是2010年3月便進入富士康實習。在深圳富士康,一直做到12月。她不想留在深圳,就跟一些同學回來了,今年又進入重慶富士康實習。什么時候實習結束,尚不清楚。
“深圳那邊的干部不把員工當人看,”她解釋自己回重慶原因,“比如坐在凳子上,屁股所占的面積不超過三分之一,超過了線長會罵,在車間里絕對禁止講話,不能把任何東西掉在地上,衣服上不能有帶鐵的東西,包括皮帶,一點都不人性化。”
南方周末調查了解到,這些從技校來“實習”的學生,工作強度、工作時間、加班時間,以及和工廠所簽的用工合同,與社會招工的工人,無任何區(qū)別。惟一的區(qū)別也許在于:他們要從自己的工資中,拿出或多或少的一筆費用給學校,名曰“實習管理費”。并且,他們不少人還是16歲左右的未成年人。
這筆費用各學校不同。比如王秀每月必須拿260元給學校;而黃夏則只是一次性拿了150元給學校。來自綦江南方學校(職業(yè)高中)的劉勝則告訴記者,他們學校沒有找他們收一分錢的“實習管理費”。
在每一個晚上9點左右,西永微電園外的“西永天街”一帶,都仿佛是中學校園一樣。那些年輕的臉在夏日重慶燠熱的空氣里徘徊。他們每天的時間表是:早晨7時40分開早會,8時上崗,11時開始吃午飯,一人只有半個小時,下午四點半開始吃晚飯,同樣是半小時,晚上8時下班,總共是12小時。
這里每一棟宿舍樓,都穿上了“裙子”——張開的鐵絲網(wǎng)。這是2010年富士康13連跳后工人宿舍樓必備的設施。“裙子”里生活的“學生工”們的境況,則太大變化:每天早晨要六點多起床,洗漱,吃早餐,走到廠區(qū),晚上走回宿舍,吃宵夜,洗澡等,這些要花去至少3小時,為了恢復體力,要留有8小時的睡眠時間,因此晚上十點多就要開始關燈睡覺,剩下的一小時分配給必要的諸如上網(wǎng)、購物、朋友交往等活動。“給人的感覺是從睡夢中醒來就要干活,干完活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倒床就睡,醒著干,累著睡,日復一日,看不到盡頭,讓人有一種不想醒來,一直都睡下去的念頭。”黃夏說。
周末或調休的時候,黃夏會跟同學出去玩,自己買一些衣服,或者陪同學買手機。離廠區(qū)最近的商業(yè)街是沙坪壩區(qū)的三峽廣場,他們去過那里三四次了,可每次再去都還會迷路。
“使用學生工的行為,是一種對教育資源的綁架。”潘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國家每年對中等職業(yè)教育投入那么多錢,但學校提供給社會的,卻是沒有任何真正技能的富士康的合格工人。”
但至少目前看來,工廠、政府、學生工,三方都從目前的模式下“獲益”了。工廠解決了用工短缺,政府解決了引資項目,學生“補貼了家用”。
各地政府顯然樂見于目前的現(xiàn)狀:早在2009年,富士康集團便與重慶119所職業(yè)院校共同簽訂實習員工管理協(xié)議,協(xié)議規(guī)定學生實習有“2+1”或“1+1+1”兩種方案,“2+1”即前2年在校園學習,第3年實習就業(yè);“1+1+1”即指第1年在校學習,第2年在工廠頂崗實習6-9個月,第3年實習就業(yè)。
2010年9月,河南省教育廳則下文省內各地的職業(yè)學校,要求各學校動員、組織二三年級的學生到富士康進行頂崗實習,以“保證富士康集團正式落戶河南、年內批量投產(chǎn)后有充足的高素質員工隊伍”。
從文件措辭里能看到地方政府對于富士康“用工”的支持,該文件要求(2010年)9月6日起,河南全省的職業(yè)學校,要每天將組織報名情況上報教育廳,9月10日前“務必”完成下達的一半任務量,9月20日之前完成全部任務,“要嚴格落實一把手責任”。
幾乎在同一時間,山西省教育廳以及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也組織省內各職業(yè)技能院校學生前往富士康實習。
根據(jù)現(xiàn)有的明文規(guī)定,學酒店管理的小惠,是不該來富士康的。2010年出臺的《教育部辦公廳關于應對企業(yè)技工荒進一步做好中等職業(yè)學校學生實習工作的通知》規(guī)定:不得安排學生在“非本專業(yè)對口行業(yè)”實習。但有學生工告訴記者,學校每學期要保證給富士康送一定數(shù)量的實習生,“如果不夠的話,教育局會扣住補貼給學校的經(jīng)費,比如說是獎學金和貧困生助學金之類,學校為確保這個人數(shù)指標,即使專業(yè)不對口,也要保證人數(shù)。”
于是,各種紅頭文件下,黃夏、小惠、王秀他們的細小命運,便被忽略了。學生大規(guī)模的退學、實習期大面積的缺席,已經(jīng)從學生的角度折射出他們對此種模式的失望。
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解不開一個困惑。“如果就是為了來富士康工作,我當初為什么要讀技校?”王秀說。
看不到的未來
黃夏五一休假沒有加班,他回家?guī)蛬寢尫N秧苗去了,之前家里收水稻、打谷子,都是他跟媽媽做的。“以后打工了,就不能幫媽媽插秧了。”他希望過幾年攢點錢給家里蓋一座新房子。但打心底里,他不知道讀技校會給自己的賺錢計劃提供什么幫助。“只能先在廠里做著,實在熬不下去,就出去跟朋友在社會上闖蕩幾年,積累社會經(jīng)驗。”
而小惠這幾天很開心,爸爸答應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一筆錢。她打算用這些錢去洗牙齒。小惠說,她有同學就洗了牙齒,洗了牙肯定更好看,說著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至于更遠的將來,小惠便沒再去想過,“回家打工吧?!”她說。
她說即使再累,也會在富士康待到年底,因為今年奶奶要做壽,姐姐剛生了孩子,自己要存錢給老人和小孩買禮物,每個月再節(jié)省點的話,還可以給自己買一臺電腦。
她仍然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命運。“我想讀個大專,可是要六千的學費,今年沒那么多錢,所以讀書的念頭只能先放在心里,等有足夠的學費再說。”小惠說。
實際上,他們的技校(中等職業(yè)學校)經(jīng)歷,已經(jīng)結束了。他們可以選擇在實習結束之后回到學校完成學業(yè)拿到畢業(yè)證,但許多人并不會做此選擇,反正拿到畢業(yè)證,也是打這么一份工。他們發(fā)現(xiàn),兩年或者只有一年甚至半年的學校教育,數(shù)千元甚至上萬元的學費,只不過換回了一份幾乎不需要任何學識技術的富士康普工工作。
在重慶西永微電園,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能看到有大巴車載著一兩百學生過來,直接入住富士康的宿舍,參加軍訓,分配部門車間,上線干活。整個流程簡單快捷,這些的勞動力就好像是提前預定的。他們是完美生產(chǎn)線上,完美的一部分。